办会员卡用到100岁？还能拿来“理财”？知名健身机构致歉

近日，威尔仕健身诱使客户办理超长年限、高额预付费健身卡的“理财式推销”引发关注。

视频来源：椒点视频

不少会员会籍有效期超30年

有人会籍有效期至87岁

据澎湃新闻报道，2022年8月26日，记者以应聘为由，随机进入位于上海普陀区的一家威尔仕健身Will's普通店，被安排学习成为一名会籍销售，主要工作是邀约客户到店。

该门店的销售营业额，在全国范围属中上游水平。当时销售人员不到十人，分为销售经理、销售主管和普通销售，前两者侧重在前台抓单和面谈签单，后者以电话邀约顾客到店为主。当时店内共有三位销售经理，均在传统健身行业从业多年。负责面试记者的艾经理就是其中一位。她2017年入行，自称擅长面谈“拿下”年轻男客户。普通销售多为90后，大多数为女性，工作年限不一。

销售人员和健身教练共用的小办公室里，两侧沿墙共排列了十余个格子间工位，销售人员没有固定工位，日常共享使用5台电脑，其中有3台登录的是该公司一孙姓总监的后台系统账户，其账户权限可以直接查看包含尚未开业门店在内的全国所有门店信息，如用户资料、门店流水业绩等。同时，所有会员的个人身份证、护照等有效证件正面照，甚至学龄前儿童的身份证、户口本相关页等信息，在后台也一览无遗。

一名在该门店多年的女销售告诉记者，该高层是公司核心成员，“（职位）快顶天了”。多名销售人员反复提醒，千万不能退出该账户，否则要重新索要手机验证码后才能登录，“影响做业绩”。

记者初到门店的任务之一，便是熟悉这个用于日常业务操作的后台系统。艾经理边演示边介绍，先在“会籍名单”中的“门店栏”选择一家门店，接着将会员的手机号码输入“会籍信息综合查询”中的对应栏，就可查看该会员持有的所有会籍合同、私教合同、运动出入场、客诉记录等详细信息。

记者浏览上海、北京、重庆等全国多地门店会员资料发现，大量会员持有多份长期卡会籍合同，有不少会员的会籍有效期可至2050年，乃至2070年以后。如一位出生于1988年的女会员，其从2022年1月至2022年2月，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在两家店连续办理4张10年卡，花费9万余元。其会籍有效期至2062年8月，即可使用至74岁。

威尔仕健身多家门店的工作人员称，会员只能办卡至80周岁，且超过80周岁无法进入门店健身。但记者注意到，有一位出生于1995年的男会员，其从2021年8月至2022年8月办理了多张3年卡、5年卡和10年卡。除一次退卡外，共计花费13.8万余元。他最后一次办卡，是在2022年8月16日办理了一张10年转让卡，后台显示该卡“未签”，但状态“正常”，并显示该会员的会籍有效期已延长至2082年8月20日，即可使用至87岁。威尔仕官方客服称，每张卡只可转让一次，受让人不可再次转让。

千方百计“诱骗”顾客到店

“我们的宗旨只有一个，就是把会员骗过来。”卧底期间，记者所在门店的多名销售反复向初来的记者灌输如此理念。一名销售直言，如果一名会员听完所有话术没有挂电话，并来到店里，“来了之后一定是‘大板子’（此处指大单）。”

艾经理告诉记者，刚入门先拨打本店会员电话，可以选择短期体验卡过期的会员，以及购买了单店卡或钻石卡，购卡数量少且购卡时间在半年前的会员。慢慢熟练后，再拨打附近其他门店的会员。

为了尽可能地获取信任，该门店的销售们打电话时会重新包装身份——要自称是“系统后台”或“总部客服”，不能说是门店销售；先假装询问对方此前是否收到过官方系统短信，以此引起重视；要求会员必须到“指定处理点”，即销售所在的门店，或由同一区域经理负责的门店，因为“是公司派出专员进行处理”。

若用户有意向到店，销售就可以自行扫描一张门店二维码，填写会员的名字、手机号码、预约到店时间等，勾选发送短信后，一条1069开头的邀约短信就会自动发送至该用户手机上，“告诉会员必须在前台出示这条短信才能由专员处理，这样看起来更加真实。”艾经理说。

记者所在门店和徐汇区、普陀区的另外三家门店属于“兄弟”门店，同属一个区域经理管理。据介绍，上海共有20多个区域经理，互为竞争关系。不过，所谓兄弟门店，同样亦敌亦友。“能把会员弄到我们店就行。”一名销售如是说。

为“引诱”客户到店面谈，销售们使出多种话术。其中，称会员尚未领取运动礼包，或到店登记即可每月获赠邮寄礼品，是最简单的话术之一。多名销售告诉记者，礼包礼品内容可“随意编”，但要尽可能笼统，如运动套装、运动包、水杯、价值7000元的抵扣券等等，不能具体说是哪个运动品牌，以免会员较真惹麻烦。

而所谓的“升级会员权益”“激活至尊一卡通名额”等话术，更为常见。记者注意到，在小红书、微博等各大社交平台，有大量消费者反映遭遇该种话术套路的经过。艾经理称，使用这套话术的最大好处，是可以让会员潜意识里感觉未来会籍卡只能一年一办，且价格十分高昂，“为接下来的面谈签单做铺垫。”

根据该店共享的话术资料和多名销售的现场“教学”，给会员打电话时，可以先查阅会员后台办理的会籍卡，告知对方，只有购买该年限卡种、消费总金额达到总部要求的高端客户，才有资格抽选获得权益升级的名额。“先要抬高会员，让对方感觉名额有限。”艾经理说。

销售主管小红称，如果对方愿意听下来，就可以展开“吹”，如称威尔仕健身融资后，未来70%的门店都将升级，获得该权益后，该会员非但可在会籍有效期内继续使用相应门店服务和新增的“VIP高端区域”，还可使用新开的高端门店。同时，取消长期卡后，该会员也无需像其他普通用户一样，每年要支付近万元的会籍费，只需连续数年交一定金额的“管理费”，就可打通所有权益，在威尔仕“终身”使用。

“你就吹呗，吹至尊区域免费提供运动餐、免费按摩椅、吧台、独立卫生间等等。吹未来要开30至50家门店，都可以。”小红说。那么，未来是否70%的门店都会升级？她面露难色，笑着回答：“也许吧，融资话术主要是为了让会员感觉我们比以前高端了。”

此外，为了“逼”客户到店，销售人员还会编出有人盗用其权益名额，需要重新到店激活等理由。艾经理提醒记者，电话中只需大致介绍上述内容，特别是价格部分，“你就让他们到店里来聊，会有经理来谈的。”

多名销售叮嘱记者，后台显示为“冻结”或“退款”的两种会员，要尽量避免，特别是有“消协”投诉记录的会员，千万不能打，“不然会盯着你问退款进度。”一名销售称，除了“7天无理由”退款申请处理较快，其余的可能需要半年以上才能到账，甚至更久。

健身卡成能增值的“理财卡”？

不过，办理过超长年限健身卡的部分会员，特别是会籍有效期超过40年的，不再是电邀到店的目标群体。记者特意点开一名90后男会员资料询问一销售人员，对方称，“这种已经要‘死’在威尔仕的，就不用打了。你要打，就打（购买记录）干净一点的。”

销售主管小红告诉记者，这些会员“不是正常续费” 。她称，他们是被“忽悠”办卡，“我们威尔仕和他说以后卡涨价了，可以高价帮他卖或者转让，可以赚差价，很多人会信。”

不过，小红坦言，所谓的投资变现只是一种噱头，“根本赚不到差价，只是为了让会员办卡。”而艾经理则称，行业内直接将这类卡称为“赌卡”。

“谈不下来的，我们都会用这种方式来处理。”艾经理说，像上述后台系统里的90后就会办，“单纯、好骗，说什么信什么。”

记者所在门店会员小陈提供的与一销售经理的对话录音中，对方声称，“年底左右”就没有十年卡了，未来市场上“物以稀为贵”，长期卡价格也会水涨船高，整张卡转卖不仅不会亏，“未来还可以拆分出一张张副卡，到时候随便找销售转掉。”

对于这种营销话术，2022年8月31日，小陈与记者所在门店一名健身教练的对话录音中，该教练称，以可以拆分转卡赚钱来“噱”会员办卡、续卡，是会籍销售们普遍采用的一种谈卡方式，如24888元的10年宇宙卡，公示价格为一年卡7100元，销售说未来可以帮忙拆成10张卖出去。“这叫理财，你可以打电话举报他们是诈骗。”该教练继续说道，“很多人会相信，有这种好事，我自己刷钱做不行啊？”

为了验证上述情况，2022年8月末至2023年3月初，记者陆续前往位于上海的威尔仕健身光启城店、中山公园店、静安久光店等多家门店咨询办卡续费等情况，发现销售套路依旧。

2022年8月29日和9月1日，记者两次来到位于上海徐汇区的威尔仕光启城普通门店。一名姜姓销售经理介绍，虽然目前不允许超年限售卖预付长期卡，但公司还可以打“擦边球”处理。“公司肯定要想办法。”姜经理表示，有很多老会员直接办卡至80岁，也有很多用户办20年以上的高年限健身卡，为了以后转手卖卡“赚大笔差价”。他现场向记者展示了几位办卡会员的个人信息页面，其中一位男会员的会籍有效期截至2051年，推算其届时将70多岁。

姜经理推荐记者购入一张售价为18888元的10年“钻石卡”，折合每年使用价格仅为1888元。他声称，未来记者能以每年至少4000元的价格转卖，差价利润可观。他强调，年底就没有长期卡种了，如果帮忙转介绍卖卡，他们也要拿一点“好处费”。

不过，2023年3月初，当记者时隔半年再次咨询姜经理时，对方仍推荐办理上述十年卡种，同样的价格，同样称可帮忙转卡。但他口中的“年底” 停售，又变成了“今年6月”停售。

公司称仍在调查和整顿

记者从威尔仕健身微信公众号获悉，3月16日，威尔仕健身发布声明称，关于近期媒体对威尔仕健身“转卡理财”相关事件的报道，公司向因此事受到影响的会员朋友们致歉。声明指出，威尔仕健身从未推出任何形式的“理财产品”。通过内部自查，发现少数销售人员利用公司转卡名义、向顾客虚假承诺“退赔差价”。公司已辞退相关销售人员，目前该调查和整顿仍在持续进行中。

对于会籍年限问题，该声明指出，自2020年起，公司已将会员会籍结束日期限制在80周岁以内。针对此前通过某些违规行为绕开此限制的操作，公司已修复该漏洞，并进一步通过系统限制个人会籍年限不得超过20年；2023年4月1日起，公司会进一步限制会籍年限不得超过15年（此前已生效的会籍年限不受影响）。

同日，威尔仕健身官方客服向南都记者表示，公司内部正在整顿，工作人员会对超过15年会籍年限的客户进行回访。至于会否有相应的退款措施，客服表示，会在回访电话里与客户沟通，客户的退款诉求会进行备注并处理。

多次被会员告上法庭

公开资料显示，威尔仕健身在全国直营180多个都市运动空间，覆盖全国13个城市。其关联公司为威康健身管理咨询（上海）有限公司（下称“威康健身”），该公司成立于2007年11月29日，注册资本为5617.97万元人民币，主要经营范围包括体育健身服务、美容服务、食品经营、体育场地设施经营。

威康健身此前曾多次被会员告上法庭。记者查询中国裁判文书网获悉，威康健身在2016年-2021年期间涉及多起服务合同纠纷、定金合同纠纷案，包括因游泳场所水质检查结果不合格被消费者要求退卡退费、未如实告知私教课程使用期限被消费者以欺诈为由起诉、消费者认为公司无限量扩张导致其使用跑步机需长时间等待而要求退卡等。

记者注意到，威康健身此前停止提供毛巾服务后，也被多位会员起诉。不过，法院审理认为，消费者与威康健身签订的《会籍合同》与《会员入会确认书》服务合同履行过程中，威康健身停止提供毛巾服务，有利于节约资源、保护生态环境，其行为并无不当。并且，威康健身在取消提供毛巾服务的同时赠送消费者毛巾一条，消费者亦实际领取，表明双方已就合同内容的变更达成一致，威康健身亦不存在违约行为。

专家：需要进一步针对健身卡

最高年限等制定相关细则

那么，健身行业能否出售可长达五六十年的“超长年限”预付会籍卡？

上海申颂律师事务所主任律师沈海东向记者表示，由于目前还未有适用于“体育健身行业”的会籍卡期限相关限制规定，企业出售“超长年限”预付费会籍卡种，尚不违法。

不过，中国法学会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研究会副秘书长陈音江对此强调，预付式消费一直是消费者投诉的热点、难点，也是侵害消费者权益最突出的问题之一。目前全国多地已陆续出台单用途预付卡管理相关条例，但针对传统健身行业的监管“仍未落到实处”，需要进一步对会籍卡卡种金额、预付最高年限等方面制定相关细则，确保消费者预付资金的安全。

上海的某一位大区经理，在其管理的会籍销售群里评价单子金额过小

财经评论员马红漫则告诉记者，传统健身行业的最大弊端在于前期投资大、运营门槛较高，抗风险能力较差，出现现金流断裂的情况较为普遍。

而对于销售人员口头宣称可以通过转卡获取高回报收益的情况，陈音江认为，销售人员故意将健身卡“金融化”，宣称可以带来高收益回报，涉嫌恶意夸大事实来诱导、误导消费者，透支行业信誉，性质恶劣。沈海东持有类似观点并表示，该行为或涉嫌构成《消费者权益保护法》所规定的“虚假宣传”，消费者只要提供相关电话录音等证明，就可依法要求涉事企业“赔偿损失”，并可请求工商行政管理部门或者其他有关行政部门予以惩处。

此外，对于记者暗访的门店销售人员可直接使用公司高层权限，查看全国所有门店会员有效证件信息，特别是学龄前儿童在内的未成年人敏感信息等情况，浙江省法学会律师法学研究会理事周立波、上海市法学会未成年人法研究会副秘书长田相夏两位行业专家均表示，该行为明显违反《个人信息保护法》相关规定，相关部门可进行相应的行政处罚。

媒体评论：健身卡办到100岁

预付费消费岂能如此胡来

近日，有媒体报道了威尔仕健身门店销售假装成“系统后台客服”，以登记领取礼包、被盗用会员升级权益等话术，引诱会员到店，进而诱导会员办理超长年限、高额预付费健身卡的套路。

预付卡消费乱象并不少见，其中健身领域尤甚。但关于威尔仕健身的卧底报道，估计还是会让很多人惊掉下巴——据报道，有会员的会籍有效期，一直延续到其87岁；受害者张先生称，自己买的威尔仕健身卡能用到100岁，销售还鼓动他借钱继续买，这起申请退卡案法院已受理。

超长年限的预付会员卡，到底合不合法？目前法律并没有明文规定，仍属于商家的自由。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威尔仕健身在引导消费者办超长年限会员卡的过程中，存在着明显的虚假宣传等诱导行为。

如报道中提到，销售人员会谎称未来停售长期卡，借机推销，让会员一口气续费；再如，将健身卡包装成增值的“理财卡”，忽悠消费者称，办理长期卡以后可以将会员年限拆分，转给他人卖钱。甚至连邀请顾客到店，都采用送礼物等一些不会兑现的虚假承诺。

消费者权益保护法明确提到，经营者向消费者提供有关商品或者服务的信息，“应当真实、全面，不得作虚假或者引人误解的宣传”。事实上呢？所谓停售，所谓理财增值，统统是假的，它只是一种诱骗的话术，为了忽悠消费者使劲办卡。

把健身卡办到100岁，可能有人觉得消费者很傻很天真，任由商家割韭菜，其实指责作为受害者的消费者没有意义。预付费式的消费套路本就相当常见，也是消费者投诉的热点和难点。而且，在信息不对称之下，销售人员的推销话术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确实让人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容易掉进陷阱。所以更该考虑的，还是从源头对行业进行规范管理。

首先，针对销售人员的诱骗性话术，必须敦促商家对服务项目、内容和收费标准透明化，不得强制、诱导，让消费者有充分的自主选择权。同时，对涉及虚假宣传等行为依法严惩。

更重要的是，对预付费的模式应当从严管理，而不是全靠商家自定规则和玩法。比如，是否应该对预付费的商家采取一定的办卡年限限制？如果允许商家可以销售长期卡，那么这类长期卡是否可以设立专门的资金监管账户？如果不具备设立监管账户的条件，那么是否可以让商家交一定比例的保证金或者提供财产登记担保？

健身行业不同于一些日常消费，它所涉及的金额体量并不小，一张卡可能动辄数万元。这些被忽悠办理超长期限的会员卡，今后用不上可能还是小问题，就怕健身房出现资金链断裂，最后卷款跑路，让办理了长期卡的会员血本无归。

所以，加强对发卡商家的监督，加大经营状况的公示力度，完善预付费消费的资金监管，这些都是预防“百岁健身卡”的必要之举。

此外也得提醒相关商家，又是忽悠又是诱骗，想要通过长期卡的方式将消费者的价值一次性榨干，只顾把钱圈到手，这种涸泽而渔的思路，只会换来口碑的崩坏，最终注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