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城记 | 我与恩师六龄童的往事

六龄童先生亲手给徒弟郭骏化妆

1980年郭骏跟恩师学艺时所摄

1981年郭骏在恩师家学戏

郭骏《三打白骨精》剧照

郭骏为徒弟陈双林宗雷传授猴戏

今年是绍剧一代宗师六龄童先生100周年诞辰。

我也是拜在“南猴王”六龄童先生门下多年之后，才突然对“师父”两字，有了真正的明悟。

这种明悟，并非单纯从徒弟的角度理解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么简单；而是他老人家从“师”和“父”这两个既不同、又相融的层面，一次次言传身教，让我一次次在感动中得到深刻理解。

六龄童先生是我的恩师，他用朴素的语言和行动，诠释了传道、授业、解惑；六龄童先生还如我的父亲，他用真心和真情，让我感受到了老人家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注、关心、关怀。每每想起恩师，过去的一幕幕就如电影镜头那样，一次次在我的心中闪回。

恩师在临终前嘱托我，一定要把绍剧艺术，特别是猴戏，一代代传承下去。我牢记恩师的嘱托，目前我的猴戏学生已经传承到第四代，他们都活跃在舞台上，有的还上了央视舞台。去年亚运会期间，特别是亚残会开幕式暖场节目之一——绍剧《齐天大圣》，扮演美猴王孙悟空的两名演员都是我的得意弟子。除了辅导绍剧团的猴戏，我还十分重视戏曲进校园的猴戏排练工作……

从D角到A角，机会青睐有备人

我很幸运，1975年刚从四年制的“萧山‘五七’文艺训练班”学成，便顺利进入萧山绍剧团，第二年就迎来了剧团排练《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因为太过年轻，所以在AB制的情况下，我的排位是D。后来我想，尽管排位是D，但毕竟与孙悟空这一角色挂上了钩；直到有一天梦想成真，我又想，当年的排位尽管是D，但这恰恰就是我与恩师的缘分所在吧。那时，应该是我与恩师发生故事的开始。

当第一次接触电影版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便被孙悟空的形象所深深吸引，更为孙悟空扮演者——六龄童先生的表演所折服，以至于一剧终了他便成了我的偶像。而且当时心里就暗暗想，什么时候能跟着六龄童先生学猴戏就好了。当然我也有自知之明，自己那么小，什么都不是，这样的事心里想想便罢。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既然有了排位，就得对这个角色重视，更何况我是4个孙悟空中最小的，最没有基础的，不好好努力怎么行？于是，在根本没有办法当面向六龄童老师学的情况下，我就一边看录像一边模仿一边认真练。

有一句话叫作“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后来的我对此深有体会。《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演出后，六龄童老师也曾经来我团指导。但那时他指导的对象，是我们团的A角，而我这个D角，是根本轮不上的。那时的我，只有在旁边看的份，只有偷学和偷偷练的份，只有等机会的份。而处于等待机会中的我，从来都不敢有任何懈怠，本来就是每天最后离开练功场的我，更加勤奋了。直到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团领导出于对青年演员的关心和培养，终于让我出演“三打”上半场的孙悟空；而由于六龄童老师有时也会从绍兴过来看我们的演出，也让他老人家对我有了一定的印象。最好的机会，当然是1980年的“全省青年戏曲演员会演”。在那次会演中，我以“三打”第五场“别师”中的孙悟空参演。而正是那次会演，六龄童老师亲自辅导我的猴戏表演动作，这样的辅导不但提升了我的表演水平，更是加深了他老人家对我的印象。一切开始向水到渠成发展。会演结束后，在团领导的关心下，他们与六龄童老师直接联络，为我和六龄童老师牵线。1980年10月，我正式得以拜六龄童先生为师，梦想终于成真。

从剧本到细节，条分缕析教神韵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去绍兴拜师的第一天，在恩师家里他老人家给我上了人生难忘的一课。除了一再强调“要想演好戏，做一个观众所喜爱的优秀艺术家，首先要做好人。”而“做好人首先要从生活的细节做起”，恩师给了我6条“清规戒律”：一是孝敬父母，尊重老师，对待同事要团结友爱；二是对人要忠诚、礼貌，对艺术要认真、谦虚、好学、勤奋努力；三是要多学，多问，多想，多看，多练；四是红花要绿叶配，舞台上要处理好上下把关系，对下把要关爱、友好。舞台上出现事故，要主动先找自己的原因，哪怕是下把错了，也要说可能是自己的问题，舞台上没有绿叶配，你中间的花也红不起来；五是舞台上演英雄，千万不要在舞台下演“狗熊”；六是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须要德艺双馨，艺术好再加人品好，才能成为艺术家。

恩师的教诲，句句朴实无华、寓意深刻。当我走过数十年的舞台生涯回头看的时候，我更为恩师的心胸和眼光所折服，也为自己一路遵照师嘱潜心于人格塑造和艺术追求而宽慰。可以这么说，没有恩师就没有我后来的一切。

此后数十年，我的绝大多数休息时间，几乎都会赶往绍兴，去恩师家里学艺。而每一次，因为他老人家不嫌其烦耐心细致的辅导，我都能满载而归。

恩师从猴戏最基本的动作开始讲起，到手、眼、身、法、步，把每一个动作的内在意思讲得明明白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怎样做才能体现人物在规定情境中的形象。因为绍剧猴子的造型，特别是脸形（谱）到猴子头套的演变，是他自己多少年一步一步创造出来的，所以他会讲得特别详尽。他甚至会把演出前如何准备好、护理好头套，护领和鞋带的整洁等要注意的事项，一点一滴地告诉我，以确保孙悟空与众不同的形象展现。

恩师之所以被誉为“南猴王”，是因为他对于孙悟空这个形象与众不同的创造，是因为那么多年来他对于“人、神、猴”三位一体猴子表演路子的探索和追求；是在“人、神、猴”这三者中，注重“人”的心理刻画和“猴”的外部特性的完美融合。可以这么说，当他说到这一切的时候，简直就是“如数家珍”且毫不吝啬，让我每每兴奋不已。

恩师会用极其形象的语言，告诉我同样是猴戏，《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和《火焰山》的武戏是有区别的。前者的孙悟空是“金猴”，因为戏中的白骨精是妖怪，要害师父唐僧，属于“敌我矛盾”，所以要怒打真打；而后者中的孙悟空是“喜猴”，这出戏里的红孩儿是牛魔王的儿子，而孙悟空和牛魔王有八拜之交，是“人民内部矛盾”，所以武打是喜打，是悟空跟红孩儿闹着玩的打。更重要的是，区别了两出戏的不同武打戏，全剧的基调不一样了，所以孙悟空的人物性格和形象也完全不同了。

恩师会对重点场次作出重点分析、讲解和辅导，比如《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第四场和第五场。作为全剧的重心和高潮戏，中心内容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分别是一打村姑、二打老妪、三打老丈，而这三个打就有区别。一打村姑是“巧打”，二打老妪是“嬉打”，三打老丈要“怒打”。而对“巧”“嬉”和“怒”，恩师将不同的打法作了非常仔细的分析讲解，让我对此有非常明确的了解和把握，对人物基调和人物性格有更加完美的呈现。

恩师对我的辅导内外并重。在为我细致分析剧本、场次、人物形象、人物性格等之外，他还一次次不嫌其烦地为我做示范动作，并要求我跟着他把一个个动作做正确、做精确。好多次一边吃饭一边说戏一边示范，这种由内而外、由外而内、孜孜不倦的教学，使我受益匪浅。

备早点分好菜，亦师亦父盯现场

那么多年来，令我终生难忘的，还有1981年3月的随师学艺，那是我随浙江绍剧团赴金华、衢州等地演出时的难忘经历。

当时浙绍的演出剧目是优秀神话剧《火焰山》。那次演出，恩师有时演上半场孙悟空，有时演下半场孙悟空，而我也加入了上半场演出的孩儿兵。

每天早上才6点钟，恩师就在剧院的舞台上等着我了。等我到达后，又是一遍遍不嫌其烦地示范教学。而每次教学结束，他老人家又是一身大汗。在那段边演出边学艺的时间里，恩师晚上演出结束教，早上起来教，自己还有演出任务，几乎是一天三身大汗，令我至今记忆犹新、感动不已、难以忘却。

在学习传承绍剧猴戏的同时，恩师还说，不光要跟他学，如果有机会，还要不断地向外面的老师学，要能够向各流派的老师学艺。既要掌握传承好绍剧悟空戏的基本表演，又要博采众长。只有这样，才能根据自身特长，在猴戏创作中有创新和发展。

在艺术上不断关心辅导我的同时，恩师在生活上也特别关心和爱护我。那时的他，就如一个细心慈爱的父亲。早上训练时怕我饿坏，他会事先为我准备好点心。在中饭和晚饭时间，他会将自己吃的好菜中分出一部分给我，以确保我的营养需要，让我有力气练功。而如果是我去绍兴家里学艺，只要是讲戏讲得菜冷了，师娘总是会及时为我们热菜。而如果我是去绍兴演出，他和师娘就为我准备营养菜。每每到那个时候，其实我除了是徒弟的身份，另一个身份与儿子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每当我参加重要的会演和演出时，恩师总是不辞辛苦赶来。1983年在余姚地区首演《真假美猴王》时，恩师特地从绍兴赶来；1987年新编大型神话绍剧《狮驼岭》参加“浙江省第三届戏剧节调演”期间，恩师全天候“值班”；1995年重排《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参加“杭州新剧目调演”时，恩师又一次赶到调演现场。对于我表演细节中存在的问题，恩师会一个不落地认真指出和不嫌其烦地讲解示范，让我每一次都能向前一大步。

所有的这一切，让我至今历历在目，感动不已。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亦师亦父的恩师的，但是我却拥有了，所以说我是幸运的。因为有了恩师，我的艺术人生之路才能精彩无比，所以我永远不会忘却。

师恩如山，永存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