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迎亚运•科普大赛作品展】一千个夜晚
我不知道一千个夜晚的时间是长还是短,也许老薛也不知道。
老薛来自千里之外的某个小镇,他来这个城市看望他的女儿,他想他的孩子了。老薛是坐火车来的,火车穿过山峦越过平原,停在了城市的边缘。
老薛的女儿叫阿兰,那天她在车站紧紧地拥抱老薛,用手抚摸老薛饱经风霜的面庞,试图擦拭他满身的劳累与疲倦。老薛的心里满是喜悦,但也掩盖不了他脸上抑制不住的痛苦表情。后来阿兰告诉我,老薛那天的表情她从未见过,她心里不由得慌了起来。
老薛的面色难看,开始阿兰还以为是因为路途的劳累,可是休息后的老薛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并且老薛还有胸痛和呼吸困难。阿兰来不及好好为老薛接风,直接把他送到了医院。多年后,当我们再次谈起老薛,依然称赞阿兰当时做了一个多么正确的决定。
我在急诊室看到老薛,瘦长的身躯,方正的脸庞,短发,留着一撇浓密的胡须,端坐在病床之上。我上前抓住老薛的手,摸他的脉搏,脉搏很快,也很微弱,还看到了老薛颈部怒张的血管,我也在听诊器里听到了老薛微弱又遥远的心音。“可能麻烦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些征象结合在一起是典型的心脏压塞的表现。紧急的影像学检查证实了我的判断,老薛的心包里有大量的液体,这些液体压得他喘不过气,也压得他心蹦蹦跳,甚至有可能把他的心压得再也跳不起来……
正常人的心脏外面包裹了一层精美的衣服,叫做心包,心包是一层致密的组织,在心脏外面围成了一个密闭的腔,它保护着心脏,也桎梏着心脏。心包里面一般会有十几毫升透明澄清的液体润滑着心脏的跳动,如果液体太多,就会限制心脏的活动,引起胸痛、呼吸困难,就像老薛感受到的一样。如果这个时候不尽快处理,那生命就危险了。
心脏压塞几乎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种需要优先处理的紧急情况,作为一名心血管相关医生,我已有很多次处理心脏压塞的经验,既往的经验告诉我,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需要马上给老薛做心包穿刺治疗。
心包穿刺并不是一项简单的操作,穿刺前我有义务告诉老薛各种可能的风险,比如严重的心律失常,比如控制不住的大出血。老薛说他相信我,阿兰说她相信她父亲的判断。也许那个时候的老薛没有更好的选择,可是我宁愿相信,在那一刻,我们感受到了彼此的善良与不负期望。
穿刺的部位一般有两种选择,心尖部或者剑突下,我选择在老薛的剑突下方进针,这是我更擅长的穿刺路径,其实选择哪一条路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抵达期待的终点——解除老薛的痛苦。
老薛斜躺在病床上,心跳得极快,监护仪发出滴滴的报警声,似乎是对我们的催促。我消毒、麻醉,估计深度,调整好角度,将穿刺针刺入皮肤皮下组织肌肉,刺破心包进入心包腔,鲜红的液体流出,老薛被桎梏的心脏终于解脱了,心率逐渐下降恢复正常,呼吸也慢慢顺畅起来,这都是好的征兆。
只是老薛的心包积液是红色的,是血性的,这可能就比较麻烦。
引起心包积液的原因有很多,一般分为心源性和非心源性,心源性包括心力衰竭、风湿热和心肌梗死等,非心源性的病因比较多,结核、细菌感染、外伤、肿瘤、自身免疫性疾病等都可以引起。能导致心包积血的,除了外伤、结核,恶性肿瘤的原因更多一些。
我有理由怀疑老薛的心包积液是由恶性肿瘤引起的,因为我在老薛的胸部CT上发现了胸腔内的肿块。后续的检查也逐步证实了我的判断,心包积液里找到了癌细胞,锁骨上淋巴结检查也找到了癌细胞,进一步的分子检测提示他患的是晚期肺癌。
“肺癌是我国发病率和死亡率均排第一位的恶性肿瘤,临床上常将肺癌分为四期,老薛就属于第四期,最差的一期,合并恶性心包积液的晚期肺癌患者未经治疗预期寿命一般不会超过一年。”
当我说完这些,阿兰的脸上已满是泪痕,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满是寒意的数据。我想好好安慰她,我们长久以来习惯于专研如何完成一台完美的手术,如何选择药物延长患者的生命,也许安慰一颗无助的心同样也很重要。
阿兰说老薛一辈子善良,也一辈子操劳,为家庭付出太多太多,相信命运会眷顾他,相信会有奇迹,我很希望阿兰的愿望能够实现。
我告诉阿兰几种治疗晚期肺癌的方案,供她和老薛选择,但每种方案都只是提供一种延长寿命的可能,最终的告别似乎已经不可避免。我们总是喜欢甜蜜的相聚,可我们终究要学会如何优雅的告别。阿兰说她习惯了听老薛讲各种长长短短的故事,那些故事曾陪伴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她想把那些故事还给老薛,好让那些故事也陪伴老薛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她还说她想讲一千个故事,用一千个夜晚和老薛告别。我真希望老薛还有一千个夜晚。
晚期肺癌的治疗一般可以选择靶向治疗,化疗,还有免疫治疗等。
如果可以,靶向治疗是一种更好的选择,治疗方案简单,口服药物就可以,副作用也相对较小,不过治疗前需要基因检测,需要配对,并不是每个患者都适合这样的方案。结果很不幸,配对没有成功,靶向治疗这条路老薛行不通。
那就化疗吧,化疗是一种传统的治疗恶性肿瘤的手段,化疗药物杀伤肿瘤细胞的同时也会损伤身体正常的细胞,所以化疗经常会出现恶心呕吐、贫血脱发等不良反应。老薛接受了四个周期的化疗,可老薛胸腔内的肿瘤并没有缩小,显然化疗效果也不理想。
免疫治疗是肺癌的一种新的治疗手段,就是调动自身的免疫细胞杀伤肿瘤细胞,已被证实在多种癌症治疗中显示了独特的益处,老薛说他想试试。也许老薛的运气还在,免疫治疗的效果非常好,老薛的肿块明显缩小,治疗后也没有再出现心包积液,我真为他感到高兴。
后来老薛经常往返于那个小镇和这个城市之间,到用药的时间就来,药用完以后就回去,我劝老薛,这样的药物全国每个城市都有,没必要特地赶到我这边来,老薛说,看到我他心里踏实,这样的话听得我心里很暖。虽然每次他的火车都是在深夜抵达,可我愿意等他,我愿意在每次见面后给他做全面的检查,愿意和他聊聊阿兰讲给他的那些故事。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老薛可以常来,只是希望很多时候经不起现实的锤击。在一次告别之后老薛再也没有出现。
有个夜晚,我收到阿兰的信息,说老薛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说要感谢我,感谢我那么认真地安慰他们,感谢我给了他们一段好好告别的时间。我算了算,离一千个夜晚还差了些日子,多少有些遗憾,可人生哪能无憾。
我不知道阿兰把那些没来得及讲完的故事藏在了哪里。也许藏在了故乡的山峦,当庄稼成熟,布谷鸟鸣叫,那些故事也会在山谷回荡;也许藏在了路过家乡的每一列火车,火车驶向很远很远,那些故事就在风里召唤每一位离家的亲人;也许只是藏在自己的心底,再也不会对人诉说,当明月升起,酝酿成一轮又一轮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