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一个古老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经历着一场光明与黑暗的决战，在中国人民三年的解放战争中，我出生了。然而，我的母亲楼曼文烈士，由于身体受到国民党反动派牢狱里多年的摧残，1949年2月，却倒在了她的战斗岗位上，她的生命终止在41岁。

　　母亲楼曼文去世时，我还不满二周岁。父亲方志纯在他的回忆录《钱塘江的女儿》里写到：“曼文在病重期间，常常思念鱼米之乡浙江老家——萧山和杭州，思念家中的亲人。有一次，她躺在炕上，突然握着我的手说：“你见过钱塘江的潮水吗？”我摇摇头。她默然松开了手。这时候，她的神态使我感到，她在谛听、在遥望——那一年一度的汹涌澎湃的钱塘江大潮滚滚而来的壮观。我想，中国革命，不正是处于这样一种临近胜利的壮观时刻吗？它像潮水一般涌来，势不可挡。我和曼文都是大革命时期参加党团组织的老党员，我理解曼文同志此时的心情。”

　　母亲是钱塘江的女儿，杭州萧山的巾帼英雄。萧山是我的母乡，我的萧山情缘，虽说是娘胎里带来的，但是，真正接上此缘，却是在我61岁的时候才开始。2008年，我们夫妇到杭州旅游，我夫人在笔记本电脑里浏览杭州电子地图，发现萧山楼塔镇有一个“楼曼文故居”，就鼓动我前往参观拜访。可是我去，又怎么能够证明自己就是楼曼文的儿子呢？必须要有人证。可这哪里是一下子办得到呢。那次，我们没有贸然前往，但是，一颗探亲母乡的种子从此种下。

　　2010年7月，因缘俱足，在革命先烈黄道同志的孙子黄先钢（时任浙江省文联党组书记）的联系和帮助下，我们夫妇访问了萧山党史资料办公室、楼塔镇镇政府，以及母亲楼曼文的故居。

　　2010年楼塔镇政府的工作人员王新江专题报道说：“方荣欣夫妻俩来到楼曼文的出生地雀山岭儒坞自然村，当他们了解到儒坞自然村是杭州市生态村，不仅村庄环境好，而且村民好学成风、人文气息浓厚，作为江西省诗词学会会员，曾出诗词歌曲专集的方荣欣自豪地说，我也遗传母亲故乡好学上进的儒家思想。”

　　（二）

　　父亲方志纯与母亲楼曼文，1938年在莫斯科时相识，是共产国际党校的同班同学。父亲在这个政治班是学习委员，他们与蔡畅、杨之华、贺子珍、张子意、林利等是同班同学。父亲起先在军事班，有刘亚楼等中国工农红军的军事将领。后来为了加强政治班的组织力量，把父亲调到政治班来了。1941年父母亲返回祖国，在新疆经过组织批准结婚成家。起先被国民党反动派软禁，后来入狱坐牢。

　　作为中共在新疆狱中秘密党支部的支部书记，父亲方志纯回忆写道，曼文“在党的秘密组织生活中表态说：“我们浙江出了个秋瑾，是女中豪杰。我是共产党员，更要为真理坚守我们的气节，宁死不屈!”

　　父亲继续回忆：“极少数人经不起革命斗争中的特殊考验，变节、叛变出狱了。曼文同志和其他的女同志一起，在监狱秘密党组织的领导下，与盛世才，以及国民党反动派进行了坚决而顽强的斗争，体现了共产党员坚贞不屈的革命气节。

　　有一天，女牢的看守通知方朗（曼文同志的化名），内地有一位姓蔡的老板派人来看她，并且要求把她保释出去。曼文马上意识到，蔡老板，很可能就是蔡叔厚（楼曼文的前夫，也是她在中央特科工作时的直接上级）。她立即向一起被关进监狱里的女牢秘密党组织的负责人杨之华，汇报该情况以及她自己的判断。杨之华也认识蔡叔厚，她知道蔡叔厚与党组织失去联系后，独自在上海工商界发展，听说在上海同行中间，名气还不小。但是，蔡叔厚目前的政治面貌不清楚，况且，整个中共在新疆入狱的人员是一个整体，狱中党组织提出来的口号是：抗日无罪，百子一条心，集体回延安。杨之华同意曼文同志的处断，答复看守：自己根本不认识蔡老板这个人，拒绝保释出狱。 ”

　　蔡叔厚是中共隐蔽战线上的著名人物，早期在中央特科期间，他在通讯科长李强（中共元老，建国后长期担任共和国的对外经济贸易部部长）领导下，在楼曼文等同志的密切配合下，组装成功中共第一套无线收发报机，并培训出第一批收发报员。蔡叔厚从1932年到1938年，在上海一度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但是，1938年“国共合作”后，他主动到大后方重庆找到了周恩来，周恩来与他建立起了单线联系的秘密通道。

　　蔡叔厚的这次援救行动，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组织行为。但是，女牢里的其他共产党的难友，都吃到了蔡老板送来的金华火腿肉。看来母亲虽然不同意被保释出狱，但是，认了这个浙江老乡，收留了火腿，还分送到男牢，在不违背革命原则的基础上，改善了一下同志们伙食。

　　（三）

　　我的外祖父楼卓夫是清末举人，是国民党要员邵力子（1882—1967年）的老师，清末至民国初年，楼卓夫在东北黑龙江大通县、华东（凤阳县、婺源县）等地历任县官。民国之后改行经商，民国时期，其儿子当过厅长。外祖父在楼塔镇是很有名望的乡贤、官僚地主。抗日战争期间，楼卓夫躲避战乱从杭州回到萧山楼塔老家，开办义学，帮助贫苦的孩子读书，同时，因为自己懂一些医学知识，免费为乡亲看病开药。1943年病故于家乡，享年78岁。抗战胜利后，灵柩迁回杭州与原配夫人瞿氏合葬。1946年前后，邵力子专门撰文《楼卓夫先生传》，纪念他的老师。

　　楼曼文是他的第四个女儿，小名梅园。她是原配瞿氏所生。因为她天资聪明，性格爽朗活泼，深受父亲的宠爱。没有裹小脚，从小读私塾。她十岁左右，随父搬迁杭州居住，就读女子中学。在学校她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在政治上积极向上，坚决反对家庭包办自己的婚姻，父亲无奈，只得同意与亲家退婚。她曾是学生代表，带领学生进行爱国游行示威活动。

　　在俞秀松、杨之华等共产党人的影响下，她18岁那一年在杭州加入共青团，20岁逃离反动派在杭州的搜捕，从杭州到了上海，1928年在白色恐怖下，在上海转入党组织，成为中共正式党员。在上海她与志同道合的蔡叔厚结合了，并成为蔡叔厚的下级。

　　母亲家庭条件优越，受到了良好教育。但是，她忧国忧民，摆脱封建家庭的约束，为了人民的利益，离乡背井，参加革命。她在给她的三姐的信中说：”姐，什么家庭！（注：指自己的封建家庭）简直是愁城，所以，我要奋斗，直到新社会出现不止。姐！为社会我可牺牲一切，因为我们亲爱的无产者的兄弟姐妹们苦已尝够了。姐！你即是被压迫的一个。姐呵！世界上不久有千万成群的热血飞腾的青年要起来解决黑暗残酷的社会，那时我们一定很快乐地携着手向乐园中徘徊了。姐呵！你切莫悲伤！静心等五六年的将来吧！”

　　每当我读到这里，就会想到，母亲不是缺衣少食的穷苦人，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去闹革命呢？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具有正义感，还有崇高的社会责任感。因此，为实现全民族的独立解放，她可以牺牲自己。

　　今天，我们提倡不忘初心，不就是要正本清源，不忘英雄烈士们未竟的事业吗？

　　今天，我们萧山人民不忘先烈，在北干山烈士陵园捐种了“英雄林”，不正是不忘初心的体现吗？我在开种仪式上代表烈士的亲属发言，萧山市民的热情，让我震撼。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变化，唯有先进思想育英雄，革命英雄为人民，爱国人民敬英雄，是永恒不变的民族魂。

　　亲爱的母亲，我已经三回母乡楼塔镇了，与母乡的干部和群众，母乡的风土人情，渐渐熟悉起来。母乡的山美，水美，人更美！

　　母亲，你的传记，难以成文。不要说你去世得早，至今已经整整69年。就是你的一个简简单单的出生的月份和日期，我们到今天也没有完全搞清楚。

　　你因为长期工作在特殊战线，你的档案从未解密。人们只能够从你的少数战友那儿，了解到你的一点支离破碎的情况，很难为你著书和全面评说。也许，这就是隐蔽战线，我们的无名英雄们的宿命，这就是你们崇高精神的体现吧。

　　如今，中国大陆解放时不到两岁幼儿的我，也已经是白发老叟了。唯一遗憾的是，海峡两岸，虽然这些年，彼此来往。但是，统一大业，仍然有待时日。

　　中华民族统一之时，对我来讲，还有另外一层重要的意义，那就是中华民族统一新纪元的开始，一定是我母亲绝密档案解密之时；也离她的传记的写作、完成和出版的日子不远了。天地日月，给我时间，让我用健康的身躯，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吧！